沉落、重量、身體與聲音

脫下二十年沒穿的佛朗明哥舞鞋,腳趾疼得不得了! 但小地方難得有大師班可以上,再疼也捨不得脫,硬是蹬足了四小時。

「聽! 讓你的腳自然落地後、從地板彈回來的聲音!」

老師看到一位學員正用力踩踏,這麼提醒著。

讓足「落」地

我想起在 Kathak 課,前半小時讓人唉唉叫的踏足熱身,聽腳底拍地的清脆堅實殘響;
還有在城優打鼓、沉重的鼓棒隨著身體重心與肩肘垂落、從响仁和鼓製的大鼓面彈起,傳回的迴響..

老師們做起來輕鬆得很,聲音響亮好聽;為何學生們如此費力,聲音如此乾悶?

城市優人打鼓的日子

共鳴體?

這些舞種除了節奏,還需要要求音色。如何製造好聽的音色? 癥結在樂器或器材道具本身嗎?
樂器有共鳴體,舞者呢,我們的共鳴體在哪?

才跟朋友聊起身體與舞樂。我說,舞者也是樂師,但樂器是身體。
舞者的共鳴體不就是自己的身體、身體外部與外界接觸面、還有圍繞在身體周遭的空間?

有意思的是,這個共鳴體一直在變!
身上每束肌肉的收放變化,在在影響著內外部空間。


對象

想造出好聽的音色.... 但,什麼才好聽?
或者,應該問的是,欲彰顯的聲音、性質?

畢竟每一個物件,道具、樂器都有其特性,身體也是!

記得編舞課,有一堂主題是道具探索。心想,咱練中國舞常練道具,有什麼難? 殊不知,一開始便卡關。因為老師的指示是,初接觸物件或對象,先不管控制技巧,得先跟它玩耍,觀察彼此狀態與反應!

我突然發現自己不會玩、不知如何跟它相處。用眼角偷窺同學們的「千奇百怪」,傻了眼,才了解自己已被慣性框限得想控制物件,反而放不開,無法玩興探索。慢慢的,試著從比例、形狀、重量、質感等角度聯想...  是輕、重、長、短、起落軌道與時間、甚至個性... ?

與 ShallowLight Productions 一起探索光影媒介

連結對象的部位,我鬆了些力,試著探索感應而非全程操控,對象慢慢成了身體與空間的一部分,整體。

原來我之前,其實是具強烈的控制主導意念,因為害怕擔憂失控嗎?

 

想起中亞舞團有一陣子在練拋大絲巾,團長提醒著舞者: 別急著拉扯,讓絲巾有時間隨著重量落下,再順勢轉提...

甚至那輕巧的指揮棒,其實還是有點點重量,持久了尖端便不知不覺地下垂。指揮課的老師讓我們尋找棒的重心,用指尖捧著平衡點,輕握。棒子變得非常輕、長長的尖端成為指揮的指尖、清楚的距焦! 

指揮棒也有重心、給的焦距是否清楚一致?

近年練手風琴,更因為臂力弱,除了得運用背部和全身輔助,也得摸索運用身體重心以利用琴本身的重量來控制風箱。「善用既有的資源 -- 也就是你的身體!」一堂大師班,老師這麼地提點在場的所有的學生。

聽來簡單,但當我們想支撐或控制時,肌肉緊縮出力抗拒重力是自然。該如何在連接的狀況下,跟著它的落體速度,讓它自然隨重垂落?

扯著? 或順著? 順啥?



鬆 & 靜

小時候一位鋼琴老師,曾帶著我的小臂甩手腕,那時候覺得老師在虐待我,超討厭上鋼琴課。
直到後來年長,眼盲的 Dumbec 老師也帶著我的手往鼓邊甩,還有踢踏舞老師讓同學們排排站,扶著牆先鬆甩膝蓋腳踝,才讓鞋底鐵片稍稍接觸地面時,所產生錚錚地清脆聲...

我才意識到肌肉鬆展時的彈性,及音色的差異!

但除了音色,還有速度!

從埃及抱回來的 Dombec 就亮相這一次

「放鬆才能快!」

以前聽到這句話,覺得很矛盾! 不是應該要練肌肉快速反應嗎? 怎麼反而要放鬆?
但快速抖肩的肩背、跑圓場的膝踝、小鼓和甘美朗的槌彈、都需要鬆,才能迅速反彈。

練太極導引時追求鬆,最初我以為只為了保持肌肉彈性,準備套拳術時能隨時有效收縮肌群。
但在疫情隔離慢練爪哇宮廷舞期間,摸索保持持久蹲姿的方法時,卻發現鬆展時我的察覺度提高,對身體部位的反應更敏感;同時也察覺到自己長久使用身體的習慣,有太多的慣性動作,可能造成的干擾。比如阿根廷探戈時的「提」胯、 印尼舞的「抬」頸、芭蕾的「舉」腿... 過多的用力,非但無益,反而影響了動作的質感。

「不需要用的身體部位,讓它安靜下來!」

我開始自我檢視,也在教學上一起要求。欲探究如何減少干擾、省力有效地完成甚至持久動作。

新冠隔離期間、與線上同儕一起摸索

然後呢? 怎麼接續?



順勢 & 律動

練鼓練拳常聽到要「順勢」,可怎麼順,又順到哪?
小時候喜歡打羽球,彈打不是問題,但看到爸爸能接到羽球還讓它停在球拍上,感到神奇不已。現在想起來,不也是接勢的一種?   

我自問,既然要順,得先找著勢才行!
找出動力、方向、節奏、才能順或趁到這一勢!

有些律動練習我很喜歡帶著學生做,如彈簧般的鬆膝上下彈動、似鞦韆的肢體擺盪、繞著中軸的旋轉鼓、甚至拋鐵餅般的練習。這些輕鬆的練習,邊重複著,
邊找發力點、投射方向、施力曲線、切線、節奏...;
邊感覺離心力、重量、末梢神經...;
邊檢視角度、部位、鬆緊程度、時間...

九拍子之間,探索空間與質感

彈簧是正還是歪的? 歪的話,是哪裡過鬆過緊? 一關關地檢視!
開始出力和停止施力的位置? 鬆展的時間?
節奏和方向滑順嗎?
那個部位正在繃緊? 可以放鬆?
還能感覺到最末梢部位的重量或離心力嗎?

得鬆綁控制權、保持敏銳感、才能隨著物件起落。

 

末梢

近幾年教熟齡基訓,開始認真思考身體各部訓練的養護功能。 「要保護髖腰,落地千萬別硬碰硬;先用末梢的足趾、掌、踝、屈膝漸次承接,減少衝擊... 」「站立顛腳的時候別忘了你的趾頭們也在幫著,尤其那個最邊緣的小趾頭...」當我帶著學生們活絡和訓練足關節,突然意識到上方的手,也有掌、腕、指端遠近等許多部位,但自己過去似乎忽略了手指尖力度這端!

突然想起參予舞蹈系學姊的畢製,是個現代芭蕾作品。平常在教室排練沒問題;總彩那一天,她走到台下觀眾席遠觀,稍後跟我說:  「我注意到你的手指很鬆,試著手指出點力!」 我才意識到,我的舞蹈線條只到手掌,沒到指尖。甚至練印尼舞時,也僅焦注到掌。

但我的指尖在樂器上,可以傳導力量。當初鋼琴和中東鼓老師甩著我的手腕,指腹接觸樂器的瞬間,帶著手臂重量發出的聲音是有力度的。為什麼彈奏樂器可以透過指尖傳導到樂器,跳舞卻沒用上? 因為沒有接觸媒介?

突然想起,小時候一直沒練過好好接球,可能因為身為校隊樂團成員,指導老師告誡避免接觸球類運動以免「吃蘿蔔」(手指挫傷)。也可能因為,一看到圓圓的球體飛來,就想起小學玩躲避球時,那外圍同學們的斜視殺手眼神,還有球打到身上的痛。因此儘管手指堪稱靈巧,總下意識地避免承重風險。倒立或伏地挺身時,總讓腕關節獨自支撐著,讓手腕辛苦極了,也撐不久。 

因此課堂暖身活動,我把棒式改成流動扶牆挺身,在保持輕鬆的狀態下,緩慢地從站姿到傾倒伏牆再推回站姿,專注指尖和背部,找中心、找線條、找安靜。再回來練手姿發現,學生們包括我自己,延展線條長了,長到指尖與指尖之外。倒立也逐漸安穩,不再心懼。我可以的,只是需要練成習慣。

過去曾注意到一位現代舞老師在帶暖身的時候,手指尖有時會微動。我不會發功,也不認為這是發功的現象,但察覺到,當念頭注意到這尖端部位,讓它輕微鬆動,不也是發出 「我有注意到你、正在想著你」的訊息?  奇妙的是,當我把專注力從如何局部控制腕臂等中途點,而轉移到出發點和終點端上,兩端的流動路徑反而比較有彈性。人腦其實很聰明,標的指令明確,似乎會自己開出路!

再回想我緊握鼓棒和飄扇的手,接觸點該握緊的,但我的虎口、手指近端等的中間關節狀況如何? 是鬆軟還是僵繃? 該鬆還是緊?

快轉時的鬆弛放射感: 頭頂、足、指尖、髮辮...
與 Ballet Afsaneh 於大英博物館演出 
攝影: Parima

我可以感受到平轉和風火輪時,離心力尖端指尖的放射感;其他動作呢?



囊體

再回到先前提到的共鳴體,我常跟學生提到氣囊的空間概念,當部分囊膜僵硬,不僅影響氣體流動,也影響了整個氣囊的形體。而身體骨肉筋膜也像個囊體,需要通盤活絡保持彈性,還得覺察哪處卡住不動,需要觀護。

學生常問何時該呼何時該吸。其實身體不也會自己呼吸! 瞬間壓縮氣囊會擠出氣力,擠盡後放鬆讓囊體自然擴張,氣也不自覺地徐徐灌進囊內。是呼吸帶動作?  還是動作帶呼吸?  需要一直控制呼吸的時間? 你還在呼吸嗎? 還是屏息? 

憋著氣這囊體就不動了,是特意? 還是不自覺?



休止符

許久前上過指揮課,老師提醒: 團員們看得到你的眼、指揮棒和手,但觀眾們看不到;他們只看到你的背影,所以你也需要用背面展現能用眼睛聽得到的音樂、還有休止符。

「休止符?!」

沒聽錯,不管是急收屏息的感覺,或是持續等待的延續感,都得透過身體肌肉收縮或鬆弛傳達。
那時的我,還沒有氣囊的概念,也還未探索背部。直到稍後參加舞蹈系的舞團,一位編舞老師要我們背對觀眾站立著不動,仍得表現張力,我聯想到指揮的背影。

Impression 中的背影 
Photo: Yu-chi LEE

其實,我在指揮課上學到不少關於身體的觀察,除了指揮棒重心、背部,另外一點是 「留意其他的身體部位,是否傳出矛盾的指令!」
我們練習只靠單一部位指揮,從食指、頭... ,再觀察加入其他部位時,拍點或質感是否一致。有趣的觀察到,許多同學常不自覺地動許多部位形成多重焦點,或整曲僅動局部成為節拍器。

若說我的舞蹈訓練對指揮有幫助,應該是我習慣用身體重心、和整體收縮伸展來表現音樂性。縱使帶團參加比賽指揮方面曾受評審青睞,但我懷疑自己可能也動得太多。現在的我,應該會嘗試以安靜其他部位,專注氣囊伸展的節奏和質感、和焦聚於末梢的身體應用。

 

意象

「感到透過腳底傳到地底彈回的能量,從你的足踝膝髖腰背頸正在傳送到末梢神經了嗎? 它循環路徑如何?」

很抽象! 是不?

就像剛開始練南北拉極,內心暗念好笑,因為當時我沒有想像力,也排斥,只覺得這動作不知目的為合。但經過日本舞踏那空袋裝入獸性的練習,稍後再帶入氣囊意象、空間概念、末梢感知... 更重要的是,開放敏感的覺察,卻突然覺得這簡單的動作很有神奇,帶著我全身展放呼吸。

我相信身心互相影響,念帶勁到! 

從氣囊、彈簧、盪鞦韆、擲鐵餅、射箭、風箏、輪轉... 我開始找學生能理解的意象用在教學上,協助解釋整體的動力點與方向。局部控制的能力技巧固然需要,但質感與空間展現更動人。

 

先覺察 才能調整

以往分散的身體或舞樂學習心得與問題,逐漸匯集:

不僅要練能力、更要練察覺!
就算身體做不到,至少也要訓練眼腦辨識。

我喜歡在課堂上分組,觀察和交換心得: 有差異嗎? 在哪裡? 為什麼? 需要調整嗎? 怎麼調整?

走冤枉路事小,但傷到身體事大;若能找出方向再前進,當比埋頭瞎練安全多。
身旁太多受傷的例子,我看得心疼極了! 若想跳到老,首先得學著保護身體!

只是觀察別人相對容易;自觀難,難在看不到自己,更難在慣習不易察覺。

需要鏡子嗎? 也不盡然! 我鼓勵學生先從內觀開始,更細緻,也隨時可自我檢視。有人閉著眼才能專心體驗,但我邀請試著開條眼縫,但眼神收攝到後腦,視無不見卻又能感到周遭一切的狀態。安靜的檢視自己與所處空間,才容易找得到調整的方向!

這陣子練手風琴快板,記著老師的提醒: 手腕、手指放鬆! 我試著忽略那僵硬的手指,把注意力專注在與鍵盤接觸的指尖上。自我檢視: 手腕的角度順嗎? 重量有放給鍵盤嗎? 專心連結著輸送重心路徑與力道...

頸、肩、背、手腕、手指、指尖...?

剛開始接觸重心低的法國中部傳統民俗舞蹈,正揣摩輕彈滑動感,老師提醒: 「你的重心還很高!」是我的腰僵著? 下腰跨緊縮? 還是無意識地憋氣? 我的足踝腳底在做什麼?
我開始檢視,一關關、一環環;這是新的舞種、習慣性的身體運用方式需要順勢調整。

但,急躁的心性是很難進入深度覺察!


心性

很久以前曾跟藝人 「小黑人」金澎同台表演踢踏舞。表演前,他在後台找個安靜的角落靜坐。反觀那時年輕氣盛的我可真興奮,迫不及待動得不停,完全相反。回想起來,燥熱的我,其實焦距只在「表演」,演出後什麼都忘了,同儕之間、空間感、觀眾... 一點也沒印象。

心性急,等不及,習慣控制,如何能順?
若只專注自身,無視周遭空間與對象,也無法順到勢。 

都市人生活繁忙,不容易挪出時間或空間,慢下來自我檢視。想到這,不禁慶幸自己能在偏鄉慢活,教學跟學生們一起探索身體。

「放鬆慢慢做,別勉強,但不要停! 」我這麼要求學生,想起一位影響我很深的太極導引老師常說的: 「好好呼吸! 難過的,就讓它放掉!」
承認與接受,也是覺察的一階段!

 

肌肉收緊與放鬆的聲音不一樣!

你,聽到聲音彈回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