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舞臺後的問號

這幾天翻閱舊檔案,發現了以前為奧羅舞訊寫的文章。讀著讀著,許多回憶慢慢浮現,想起當年問自己的問題,其實現在還是可以再問。該分享當時的心情嗎? Why Not!

(以下原刊載於奧羅舞訊2005年3月號)

* * *


化妝室其實很小,不過五個人也夠用了。

手上拿著刷子,我在兩頰抹了些腮紅。另外兩位女舞者也忙著補粧,不斷的交換意見:不夠藍!再加些紅!我的假睫毛怎麼樣?幫我上些金粉……



金、紅、藍、黑、棕……從鏡子裏看著自己五彩的臉譜,我做了個鬼臉。橫豎怎麼看都不像自己,實在搞不清楚為什麼得在臉上塗上這些顏色,化妝盒裏還得準備數十種不同的顏色以備不同舞種的演出。不過自己知道化妝學問大,還是乖乖聽話好。

走廊上傳來腳鈴聲。「啊~印度舞者!」
沒多久,從另一個方向傳來一陣蹬蹬的足聲。「啊~佛朗明哥舞者!」
旁邊的舞者興奮得說:「真有意思!常年參加民族舞蹈節的試演,竟然熟到可以從腳步聲辨認舞種。」
與其忙著化妝換裝彩排,我寧願坐在台下看演出! 我想著。

舊金山每年的民族舞蹈節試演其實比正式的演出有意思。連續兩個周末,上百個民俗舞團輪番上陣爭取演出的機會。台下親朋好友吆喝得熱鬧,台上表演者更是卯足了勁以爭取評審團的青徠。觀眾不過花個伍塊錢可以從早看到晚 (姑且不論演出水準) 。 幾年前剛來美的時候就帶個 Bagel 和開水看到頭昏眼花(有點像以前在台中大考完後拼 MTV),近年入了舞團後,卻落在化妝室和彩排間耳聽舞者樂師來來去去。

身旁一位舞者喃喃自語:「哎!我看起來真老……」她其實五十出頭了,可看來一點也不到五十的樣子。 我每每出聲:「不會啦!」 聽多了,其實不太清楚該怎麼回應:
說不?都已經說三五遍了,還不相信?
說是?她一定會很難過!
不回應?她會不會當成默認?
講這麼多次或許是在尋求安慰吧?這次我裝著沒聽到,利用最後幾分鐘檢查服裝。

今天表演的舞碼比較現代,服裝也簡便了許多。平常得花上至少三個小時戴上層層的服飾,今天一個小時從頭到腳就可以打點好。

工作人員領著進入了後台,左側只剩我一個,其餘的舞者被帶到舞台右側準備入場。布幕間,我瞄到團長在另一頭忙著指點舞台位置。已經不記得上次緊張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頻繁的演出讓我有些麻木,似乎只有當自己準備不足時才會心虛。

 舞台的狀況其實不太理想,斑驳不平的檯面可以辨認出管理上缺乏維護。哎~窮……這是我待了五年的母校,怎不熟悉?這幾年州政府面臨預算赤字,迫得州立大學不得不勒緊褲帶。礙於經費不足,校方三年前決定停止招收淨賠錢的研究所。很不巧,頭號目標剛好就是我正唸出興致來的研究所。

資本主義下的美國其實有很多不服氣的學生,海報、簽名、遊行抗議、街頭演出、談判、廣播電台對談……能救多少就做多少!能想像我拿著自己做的海報坐在會議廳入口抗議?眼逼著盛氣凌人的電影系教授散發自己拙笨的文筆?街頭廣場揮舞著紅綵嘶吼句句問號?畢業典禮上盛著笑臉附在院長的耳邊懇請重新考慮……不相信啊!高等教育學府,人文藝術畢竟還是不敵銅臭; 我的主修科系和研究所在畢業後相繼關閉。是我帶的霉運?唉!我還寧願相信,似乎比睜著眼承認一切向錢看的現實狀況來的容易。

七百席的觀眾席是滿的!由於是試演而非正式的演出,觀眾席的燈光不滅,站在舞台上可以看得很清楚。我緩步走入舞台,環掃著台下。沒試著認人……太多人了!用不著看著觀眾,身上的毛細孔也能感受到六七百對專注的目光和灼熱的舞台燈光。 不自覺地,體內流竄的星火傳至頭皮,指尖,背肌……我以熱情的演出反應;能和這麼多伯樂分享是緣份,是幸福!
演出後累癱了!這幾天睡不多,今天還趕兩場表演。其他舞者興奮的談著台上種種,我只想摘下假髮,卸粧換上舒服的便裝。

老公體貼的到後台來接我。 「演出怎麼樣?」 我問他? 「很好啊!」 他目光閃爍的回答。 我心裡頭了解了八成,回家再談!

一個佛朗明哥舞者探進化妝間: 「你們表演的是哪個地方的舞呀?」
「印尼舞」我們回答。
「哇! 真異國風情!你們的勝算應該很大!」
異國風情? 這是美國耶,不是西班牙!佛朗明哥舞不也異國風情?
我偷笑了一下,其實了解,每年參與這個比賽的舞團要不墨西哥,就是印度,再來就是西班牙或中國……相較之下,印尼舞團一隻手都可以數得出來,果真難得。

我再苦笑了一下,入選對我而言意義不大。我其實不太了解主辦單位要的是什麼。參與民俗舞蹈節的正式匯演已經好幾年了,覺得評判的標準不在準確性或忠實性,而在表演性……哪個舞碼擺在節目中好看便入選……是市場取向。 參選的目的,是讓更多的觀眾有機會看到演出進而同樂;入選的好處,是搭上民族舞蹈節的宣傳列車;若不幸落選,不過是價值觀不同罷了,早已學到跟自己的程度好壞沒什麼關係。不過團長對前兩次落選不太釋懷,對這次捲土重來期望甚大。而我…這幾年跟不同的舞團進進出出,沒跟上列車倒是休息的好機會。

「拍宣傳照和正式演出的日期是什麼時候啊? 」我問團長,「我們得把日期空出來!」我繼續說。印尼最近因海嘯災難而成為世界焦點,仗著今年只有我們一個印尼舞團參賽,只要演出不太離譜,入選大概免不了。

謝過團長,我拉著老公走出化妝室。 後台門口,幾位剛果舞者興奮的喧叫著。繞過她們和幾個跑來跑去精力旺盛的墨西哥小舞者,我們走向停車場。

「怎麼樣?」我問老公。
他反問:「你對自己的期許是什麼呢?」
好問題!我知道自己的演出攫住觀眾的注意力,但不知怎麼著,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他繼續:「你的演出相當不錯,但我看不到前景……」這段對話其實發生過! 跟著這個印尼舞團 好幾年了,冠著首席舞者的名銜聽起來響亮,卻戴得非常心虛。自己知道斤兩有限,只是因為灣區印尼舞者不多,才有機會到處露臉。幾次好不容易有機會跟著老師趴趴地狼吞虎嚥,也只能沾點皮毛,在井底世界裝樣唬人。

「我想……」坐在車裏,我看著窗外,想起去年短暫訪印而受到的合作邀約。
「去印尼好好的學學,和找機會創作。」他拍著大腿:「也該是時候了!」
他對我的期許甚高,總覺得我花了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翹家跳舞教學創作應該不只僅僅因為「我喜歡」而已。「你要說什麼?告訴你的觀眾什麼?」他不時提醒:「你想要觀眾帶著什麼想法回去?」其實,美伊戰爭過後我想要說的很多,但不知道怎麼用舞蹈表現出來。去年和幾個伊朗舞團合作演出,帶著 Westwind 舞團演出自己的新疆舞創作,便象徵世界大同?

角色的掙扎從舞者,老師,到編舞者「我的舞蹈除了好看,還能帶給人們什麼樣的感動?什麼樣的社會價值?」我問著自己,卻還一直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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